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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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膳桌上一片靜寂。
只有顧琳瑯面色坦然, 她逡巡著每個人的反應，啜了口茶，鮮有耐心地等著。
她的問題, 魏含璋不管答與不答，都是死局。
她問他喜不喜歡嘉嘉, 他當然喜歡，但這種喜歡不能宣之於眾，他是男人更是兄長。
餘光瞥到嘉嘉的臉色，魏含璋的大掌收攏, 掌心裏的汗洇濕衣裳, 心中翻漿倒海不知過了多少思慮，面上卻始終一絲不變。
顧氏笑了笑，道：“你這是何意, 以長輩之姿逼璋哥兒點頭？”
顧氏自然看出顧琳瑯的意圖，但怎麽可能？自己兒子尚未娶妻，又官居高位, 多少京城高門想要聯姻拉攏，縱然隨便挑一個，也比玉娘要好。
有家世, 有門第, 且沒嫁過人的。
為了兒子, 顧氏不怕與顧琳瑯徹底斷了幹系。
橫豎十幾年不聯絡，且被她知道侯府的居心, 日後怎樣相處都無所謂了。
顧琳瑯扭頭, 沖她神秘莫測地回笑, 看的顧氏心頭打冷戰。
“姐姐，那小東西的命...”
她點到輒止, 說話間手指微微蜷握，眼尾輕擡，“蠱蟲入血，施蠱人可操縱其生死。”
顧氏攥緊帕子：“胡大夫是京城算得上名醫，他的話我們信。”
“是麽，那他怎麽沒瞧出蠱蟲的跡象？”
顧氏：“焉知不是你唬我。”
顧琳瑯：“姐姐現在不妨去芍香院問問，那小東西可在咳血。”
顧氏一驚，咬了咬牙，但還是招手讓趙嬤嬤趕緊去看，待趙嬤嬤滿臉驚慌的趕回，她才知顧琳瑯所說絕虛言。
“你真是好狠的心。”
“比起姐姐，我自愧不如。”顧琳瑯笑，眸光轉向魏含璋，繼續問道：“方才的話還未答我，可喜歡嘉嘉？”
魏含璋垂眸不語。
顧琳瑯：“你不說話，我便當你喜歡。既如此，今日我便把嘉嘉托付給你，往後她便是你的人了。”
蕭含玉臉頰漲紅，站起身來羞惱道：“您不要這樣。”
顧琳瑯：“我是為你好。”
“我不需要。”
顧琳瑯：“除了他，你還有更好人選？”
蕭含玉臉更紅，唇欲滴血，忍了再忍還是覺得委屈，福了一禮道：“縱然我這輩子都不嫁人，也不會嫁給哥哥。”
說完，轉身走出膳廳。
顧琳瑯看著被她帶的險些摔落的碗盤，不由輕輕一嗤：“幼稚，不自量力。”
魏含璋見狀，起身朝她拱手作揖：“姨母，我願照顧嘉嘉，但不是您認為的那樣。”
顧琳瑯：“你不喜歡她？”
魏含璋神色一滯。
少頃低頭道：“我先去看她。”
廳內只剩下顧氏和顧琳瑯，顧氏手背上的青筋隱隱露出，面額氤氳著薄怒，在兒子走後怒火傾瀉。
“顧琳瑯，你當真如父親所說，冷血冷肺，連自己外甥女的命都敢要挾。”
顧琳瑯擦了擦唇：“姐姐，父親當年也是這麽說你的，咱們姐妹不分伯仲，畢竟你也打算拿走嘉嘉的性命。”
顧氏氣急，摔了碗筷。
“沒有我，她早死了。我將她養大，讓她享受了十幾年的好日子，便是取走她性命又如何？本就是我救下來的人，我要她心，又怎樣？”
顧琳瑯：“你敢的話，我不介意讓那小東西陪葬。”
“姐姐，我說到做到。”
她走到門檻處，顧氏壓低了嗓音歇斯底裏：“橫豎她不在意她，現下又來充什麽好人！”
顧琳瑯的身形微微僵住，她似乎在笑，然後一言未發地離開。
殷舟是聽松磐說起，才知道師姐顧琳瑯如今就在府上，他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找，終於在梧桐院門口將人堵到。
“師姐！”
顧琳瑯皺眉，回頭看見個清秀少年莽撞地跑來，忍不住退了兩步，擡眸上下打量一番：“你是誰？”
殷舟便趕忙自報家門，絮絮叨叨說了好久，顧琳瑯打斷。
“師父怎麽收了個話癆。”
殷舟摸頭，嘿嘿一笑：“師父也嫌棄我話多。”
顧琳瑯詢問了幾句，知道何勉秉性，既嫌棄殷舟又能將人收在手邊，殷舟必定天資極好。
要知道當年她和蕭迎鶴離開師門後，何勉曾撂下狠話說此生再不收徒，他能為殷舟破例，這個師弟定然有過人之處。
“伺候好他老人家。”
殷舟見她要走，忙跟上去，然被梧桐院外的護衛攔住。
“顧師姐！”
顧琳瑯站住，問：“還有事？”
殷舟：“那個蠱蟲，是不是你放的。”
殷舟一直很好奇蕭含玉體內的蠱蟲，如今見到顧琳瑯，自然要問個究竟。
顧琳瑯點頭：“是我，怎麽了？”
殷舟激動壞了，一跺腳便要往裏沖，但護衛橫在跟前，他只得揚著脖子喊話：“師姐能教我調/教蠱蟲之法嗎？”
師父何勉曾告訴他，顧琳瑯為了學巫蠱，特意去瘴氣橫生的南詔待過一段時間，跟隨當地巫蠱師手把手試蟲，為了能學精，她在自己體內種了許多蠱蟲。
因為這些蠱蟲，她沒少受罪。
師父每每提到顧琳瑯，都是一副惋惜的神態。
“她太任性，蕭迎鶴哪裏配得上她，唐穹也是個蠢的，放著這麽好的苗子不娶，非要娶秦朝華。”
“陰差陽錯，兩對冤家。”
“如果你顧師姐在，為師早就做閑雲野鶴了。”
原以為要費些周折，豈料顧琳瑯打量他一番後，頷首：“過來吧。”
她說話，護衛不敢不從，殷舟飛快地跑過去，狗腿子般跟在她身邊，“顧師姐真好，往後我一定好好聽顧師姐的話，認真修習巫蠱術，絕不丟師姐的臉。”
顧琳瑯瞥他一眼，淡聲道：“我教你控蠱術，你替我照顧好師父。”
她對不起何勉，辜負他悉心栽培。
殷舟連連點頭。
少頃，顧琳瑯又道：“我也只會控蠱術，旁的沒學好，不能教你。”
殷舟躬身回道：“師姐能教會我控蠱術我便很高興了。”
廂房外，眉蕪捧著銅盆往正屋走，殷舟跟她熱切地打招呼，眉蕪沈著臉沒回應。
殷舟也不覺得尷尬，放下手與顧琳瑯解釋：“她平時很熱情的，今兒約莫遇上事兒才不理我的。”
顧琳瑯對此沒甚興趣，看了眼厚厚的氈簾，兀自進了廂房。
比起殷舟的治療，顧琳瑯的用藥更加虎狼，以至於魏韻吃了兩副藥後，高熱不退，急壞了顧氏。
“你莫不是想害我女兒，故意給她用狠藥。”
“姐姐想錯了，我若要害她，一副便能了結，何必在此費心思。”
顧琳瑯紮完針，調整了魏韻趴臥的姿態，起身洗手。
顧氏跟過去：“那蠱蟲當真不要緊？”
“你們先前請的大夫太笨，憑白浪費我蠱蟲功效。非但沒有利用其造血生血，反而一味壓制，兩股力量相抗，能活才怪。
這小東西底子不好，病秧秧的一時間也察覺不出，你們也是蠢得，任由那庸醫治了十幾年，沒把人治死也是奇怪。”
她說話刻薄極了，魏韻佯裝假寐，也被氣得渾身打哆嗦。
顧氏想起胡久珍，難免心焦，她想相信顧琳瑯的話，可又怕她誆騙自己，畢竟胡久珍看護魏韻多年，雖沒完全治好人，可到底叫她活了下來。
對於顧琳瑯的話，她半疑半信。
直到胡久珍從外地趕回京城，見到顧琳瑯寫的方子後，驚呼妙哉，顧氏才知顧琳瑯不是吹噓。
“你跟誰學的醫術，怎不告訴家裏？”
顧琳瑯瞟她：“為何要告訴家裏？”
顧氏被噎住，氣沖沖走開。
轉眼便至除夕，顧氏親自去寶相寺上香，又與慧能師父小坐片刻，得他解簽，聽聞魏韻的病有救之後，感激涕零，當即便捐了一千兩的香火錢。
回去路上，顧氏總覺得有人尾隨，幾度掀開簾子，卻沒看到人影。
年夜飯本是最熱鬧的，今歲的侯府卻顯得冷清。
信陽侯癱了，每日流涎不止，話都說不清楚，然脾氣還是大的，在屋裏哀嚎鳴叫，侍奉的仆從都很絕望，顧氏對下人不曾苛待，便給了雙倍銀子安撫。
除夕奴仆給信陽侯換上喜慶的衣裳，剛換完，摸一把床榻，濕了，不得以又找了套，重新換上。
信陽侯含糊著嗓音，一個勁地說話，奴仆也不擡頭，自顧自換完後，將信陽侯擡到輪椅上，蓋了層毯子推到廳堂，怕他歪倒，又在毯子下用綢帶綁縛住。
顧氏給每個人發了喜錢，她們喜笑顏開。
顧琳瑯站在廊下賞月，不多時便陸續聽到炮竹聲，夜空綻開煙花，將沈暗的天映得流光溢彩。
她背著手站在那兒，想去在藥山時的光陰，唐穹風流倜儻，說話左右逢源，極討人喜歡，自然，她也是喜歡他的。
可惜，唐穹對自己無意，只喜歡那個蠢笨的女人。
思及此處，顧琳瑯的目光落在蕭含玉身上，眼神晦暗。
她嫁給蕭迎鶴，是在跟唐穹賭氣，她不信唐穹一點都不在意自己，她甚至幻想大婚之夜唐穹過去搶親，可她等到紅燭燒完，蕭迎鶴醉躺在榻上說胡話，也沒等來唐穹。
後來聽聞唐穹和秦朝華有了孩子，一氣之下，她將那孩子偷到蕭家，對外聲稱是自己和蕭迎鶴的女兒。
其實不過也是在等，等唐穹氣急敗壞找上門，她等了許久，唐穹還是沒去。
她決定去看看唐穹和秦朝華，然不管她怎麽找，兩人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蹤跡。
“您可以帶我一起走嗎？”
小姑娘不知何時站在她旁邊，鼓著勇氣小聲詢問。
顧琳瑯回神，對上她烏黑清澈的眼眸，瞬間浮起厭惡。
“不能。”
“為什麽？”蕭含玉其實弄不懂她對自己的感情，明明擔心她過的不好，寧可與侯府和顧氏作對也要照顧自己周全，可她卻一眼都不願多看自己。
蕭含玉能瞧出她眼中的不喜，甚至是厭惡。
“你會成為我的負擔。”
極其冷漠的一句話，在除夕夜尤其令人心寒。
蕭含玉看著她，忽而扭過頭去，仰面看著漫天綻開的煙花。
這世上，要想活，只能靠自己。
蕭含玉沒有守歲，回屋後給眉蕪封了包厚厚的喜錢，便熄燈睡下了。
然翻來覆去睡不著，又爬起來，覺得口渴，摸黑去找水喝，撞到桌角，疼的嘶了聲，那一瞬，她有些怔楞，只待了會兒，眼淚便啪嗒啪嗒掉落。
她一拐一拐挪到桌旁，坐下，發了半晌呆，摸過茶壺給自己倒了盞冷茶。
冰涼涼的，喝進胃裏卻覺得很舒服，那股子煩悶燥熱全無。
放茶盞時疏忽，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她遲遲未動。
窗外有人影晃了下，接著有人走動的聲音。
她看過去，那人站在門口，隱約可見頎長的身影，他似乎在猶豫，擡手叩門的動作遲遲未落。
約莫一刻鐘後，他從門外離開，終是沒有進來。
大年初一，宮中召見，魏含璋騎馬去了宣明殿。
侯府沒有太過張揚，只是顧氏心知肚明，知道約莫陛下不大好，要托付後事了。
今歲闔宮上下並未鋪張設宴，也盡是為了陛下的病情，他能熬過除夕已然不易，捱到今日實屬硬撐了。
陛下不放心太子，總覺得還有好些事沒替他處理妥當，縱然河清海晏猶覺不夠，思量來思量去，吊在喉嚨裏的那口氣終是落不下。
鴻臚寺接待了諸國來使，鴻臚寺寺丞忙碌之際，不忘撮合了自家女兒喬怡君和沈敬之的婚事。寺丞雖對沈敬之不大滿意，但女兒喜歡，他也沒甚法子。何況懷王的事沒有牽連到沈敬之，相反，他褪去原先的鋒芒，如今變得頗為涼淡。
為官者，若能平步青雲自然是好，若不能，安穩一世也是好的。
寺丞和沈敬之進宮時碰到魏含璋，三人說了會兒話，寺丞先行離開，留下他們二人。
沈敬之：“要恭喜魏大人了。”
魏含璋蹙眉。
沈敬之道：“方才聽陛下話裏話外的意思，是要在上元節前給魏大人保媒拉線。”
“陛下親口說的？”
“我猜的。”沈敬之攏了攏氅衣領口，將自己裹得更嚴些，“我們走時，戶部尚書還在殿內，尚書家有位娘子剛及笄，不巧，陛下多問了幾句。”
魏含璋擡眸，神色冷冷，便要往大殿走。
沈敬之看著他的背影說道：“魏大人是要拒婚？”
魏含璋步履未停，玄色氅衣在身後簌簌鼓動。
沈敬之笑：“惟願魏大人心想事成。”
魏含璋忽然頓住腳步，回過頭來。
四目相對，彼此眸中的意味深沈。
果然如沈敬之猜測，陛下有意撮合他與戶部尚書之女成婚，言談間多次提及尚書女的溫婉賢淑，魏含璋卻不接話。
太子李益咳了聲，示意他主動開口，連他都能瞧出尚書的臉開始轉陰。
若說先前的盧家是高門，戶部尚書則是頂級豪族，本朝唯一連任戶部尚書一職的，也只他們劉家而已，掌錢銀意味掌握著話語權，便是親王見了他也要給三份薄面。
然魏含璋鐵了心裝傻，自始至終擺出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氣的李益暗自咬牙。
兩人出了楹門，李益叫住他，負手站在對面質問：“父皇為你說話，你怎不趁機表誠意，能跟尚書之女聯姻是你最好選擇，你今日怎麽了？這等大事面前裝糊塗，是何意思？”
魏含璋頷首：“臣暫時不想婚娶之事。”
李益笑：“不想？我看你不是不想，是鬼迷心竅。”
他不點破，是因為他不想點破，魏含璋那點心思他旁觀到現在，已然明白了幾分。
一個盛年男子要官聲有官聲，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偏偏拖著不肯成婚，還能因為什麽，定是因為他有了心上人，而心上人不能娶，不可娶。
那人會是誰，出了他那個寶貝妹妹，還能是誰。
“這件事上，你回去仔細想想，別犯糊塗。”
李益瞪著他，又道：“秦朝華的事有眉目了？”
魏含璋便將秦朝華玉唐穹以及他們拜師何勉的事一一道出，李益聽了感慨萬分。
“也不是要對他們趕盡殺絕，實在是怕那幕後之人再起風波，最好抓到人，囚/禁起來，如此她能活命，也不至於被人利用。”
太子承繼了陛下的仁慈，這也是魏含璋願意追隨的原因。
回去侯府，松磐告訴他姑娘跟殷舟出門去了，魏含璋垂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攥。
松磐沒看出異樣，嘆了口氣，跟在後面喋喋不休：“殷舟很沒分寸，跟著姑娘便一起上了車，我跑過去瞧了眼，發現他還挨著姑娘坐，一張臉恨不能貼上去，說不完的話。”
魏含璋嗯了聲，問：“他們去做什麽？”
“說是去趕廟會。”
魏含璋走到書房，忽然頓住腳步，轉身往梧桐院走去。
眉蕪恰好出來，看到他詫異，“郎君怎麽來了？”
魏含璋徑直走進門去，打眼將屋內掃了遍，聲音沈沈：“你們姑娘何時走的，身上都帶著什麽東西。”
眉蕪楞了下，魏含璋陰鷙的眸光投過來，她打了個哆嗦，慌忙低頭。
“姑娘走了得一個多時辰了，就是出門趕廟會，沒帶什麽東西。”
松磐跟著點頭：“大人怎麽了，姑娘走的時候跟往常一樣，並沒有異常。”
“殷舟呢？”
松磐：“提了個藥箱。”
魏含璋轉頭沖出門去，疾步來到後院，牽馬往外走，松磐小跑著跟上，臉色也變了：“姑娘不會..不會有事吧。”
魏含璋沒說話，他腦中浮出個念頭。
嘉嘉要走，她要離開侯府，離開京城。
他知道她要找什麽了，她要拿回自己的籍契和路引。
她要離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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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桌上一片靜寂。
只有顧琳瑯面色坦然, 她逡巡著每個人的反應，啜了口茶，鮮有耐心地等著。
她的問題, 魏含璋不管答與不答，都是死局。
她問他喜不喜歡嘉嘉, 他當然喜歡，但這種喜歡不能宣之於眾，他是男人更是兄長。
餘光瞥到嘉嘉的臉色，魏含璋的大掌收攏, 掌心裏的汗洇濕衣裳, 心中翻漿倒海不知過了多少思慮，面上卻始終一絲不變。
顧氏笑了笑，道：“你這是何意, 以長輩之姿逼璋哥兒點頭？”
顧氏自然看出顧琳瑯的意圖，但怎麽可能？自己兒子尚未娶妻，又官居高位, 多少京城高門想要聯姻拉攏，縱然隨便挑一個，也比玉娘要好。
有家世, 有門第, 且沒嫁過人的。
為了兒子, 顧氏不怕與顧琳瑯徹底斷了幹系。
橫豎十幾年不聯絡，且被她知道侯府的居心, 日後怎樣相處都無所謂了。
顧琳瑯扭頭, 沖她神秘莫測地回笑, 看的顧氏心頭打冷戰。
“姐姐，那小東西的命...”
她點到輒止, 說話間手指微微蜷握，眼尾輕擡，“蠱蟲入血，施蠱人可操縱其生死。”
顧氏攥緊帕子：“胡大夫是京城算得上名醫，他的話我們信。”
“是麽，那他怎麽沒瞧出蠱蟲的跡象？”
顧氏：“焉知不是你唬我。”
顧琳瑯：“姐姐現在不妨去芍香院問問，那小東西可在咳血。”
顧氏一驚，咬了咬牙，但還是招手讓趙嬤嬤趕緊去看，待趙嬤嬤滿臉驚慌的趕回，她才知顧琳瑯所說絕虛言。
“你真是好狠的心。”
“比起姐姐，我自愧不如。”顧琳瑯笑，眸光轉向魏含璋，繼續問道：“方才的話還未答我，可喜歡嘉嘉？”
魏含璋垂眸不語。
顧琳瑯：“你不說話，我便當你喜歡。既如此，今日我便把嘉嘉托付給你，往後她便是你的人了。”
蕭含玉臉頰漲紅，站起身來羞惱道：“您不要這樣。”
顧琳瑯：“我是為你好。”
“我不需要。”
顧琳瑯：“除了他，你還有更好人選？”
蕭含玉臉更紅，唇欲滴血，忍了再忍還是覺得委屈，福了一禮道：“縱然我這輩子都不嫁人，也不會嫁給哥哥。”
說完，轉身走出膳廳。
顧琳瑯看著被她帶的險些摔落的碗盤，不由輕輕一嗤：“幼稚，不自量力。”
魏含璋見狀，起身朝她拱手作揖：“姨母，我願照顧嘉嘉，但不是您認為的那樣。”
顧琳瑯：“你不喜歡她？”
魏含璋神色一滯。
少頃低頭道：“我先去看她。”
廳內只剩下顧氏和顧琳瑯，顧氏手背上的青筋隱隱露出，面額氤氳著薄怒，在兒子走後怒火傾瀉。
“顧琳瑯，你當真如父親所說，冷血冷肺，連自己外甥女的命都敢要挾。”
顧琳瑯擦了擦唇：“姐姐，父親當年也是這麽說你的，咱們姐妹不分伯仲，畢竟你也打算拿走嘉嘉的性命。”
顧氏氣急，摔了碗筷。
“沒有我，她早死了。我將她養大，讓她享受了十幾年的好日子，便是取走她性命又如何？本就是我救下來的人，我要她心，又怎樣？”
顧琳瑯：“你敢的話，我不介意讓那小東西陪葬。”
“姐姐，我說到做到。”
她走到門檻處，顧氏壓低了嗓音歇斯底裏：“橫豎她不在意她，現下又來充什麽好人！”
顧琳瑯的身形微微僵住，她似乎在笑，然後一言未發地離開。
殷舟是聽松磐說起，才知道師姐顧琳瑯如今就在府上，他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找，終於在梧桐院門口將人堵到。
“師姐！”
顧琳瑯皺眉，回頭看見個清秀少年莽撞地跑來，忍不住退了兩步，擡眸上下打量一番：“你是誰？”
殷舟便趕忙自報家門，絮絮叨叨說了好久，顧琳瑯打斷。
“師父怎麽收了個話癆。”
殷舟摸頭，嘿嘿一笑：“師父也嫌棄我話多。”
顧琳瑯詢問了幾句，知道何勉秉性，既嫌棄殷舟又能將人收在手邊，殷舟必定天資極好。
要知道當年她和蕭迎鶴離開師門後，何勉曾撂下狠話說此生再不收徒，他能為殷舟破例，這個師弟定然有過人之處。
“伺候好他老人家。”
殷舟見她要走，忙跟上去，然被梧桐院外的護衛攔住。
“顧師姐！”
顧琳瑯站住，問：“還有事？”
殷舟：“那個蠱蟲，是不是你放的。”
殷舟一直很好奇蕭含玉體內的蠱蟲，如今見到顧琳瑯，自然要問個究竟。
顧琳瑯點頭：“是我，怎麽了？”
殷舟激動壞了，一跺腳便要往裏沖，但護衛橫在跟前，他只得揚著脖子喊話：“師姐能教我調/教蠱蟲之法嗎？”
師父何勉曾告訴他，顧琳瑯為了學巫蠱，特意去瘴氣橫生的南詔待過一段時間，跟隨當地巫蠱師手把手試蟲，為了能學精，她在自己體內種了許多蠱蟲。
因為這些蠱蟲，她沒少受罪。
師父每每提到顧琳瑯，都是一副惋惜的神態。
“她太任性，蕭迎鶴哪裏配得上她，唐穹也是個蠢的，放著這麽好的苗子不娶，非要娶秦朝華。”
“陰差陽錯，兩對冤家。”
“如果你顧師姐在，為師早就做閑雲野鶴了。”
原以為要費些周折，豈料顧琳瑯打量他一番後，頷首：“過來吧。”
她說話，護衛不敢不從，殷舟飛快地跑過去，狗腿子般跟在她身邊，“顧師姐真好，往後我一定好好聽顧師姐的話，認真修習巫蠱術，絕不丟師姐的臉。”
顧琳瑯瞥他一眼，淡聲道：“我教你控蠱術，你替我照顧好師父。”
她對不起何勉，辜負他悉心栽培。
殷舟連連點頭。
少頃，顧琳瑯又道：“我也只會控蠱術，旁的沒學好，不能教你。”
殷舟躬身回道：“師姐能教會我控蠱術我便很高興了。”
廂房外，眉蕪捧著銅盆往正屋走，殷舟跟她熱切地打招呼，眉蕪沈著臉沒回應。
殷舟也不覺得尷尬，放下手與顧琳瑯解釋：“她平時很熱情的，今兒約莫遇上事兒才不理我的。”
顧琳瑯對此沒甚興趣，看了眼厚厚的氈簾，兀自進了廂房。
比起殷舟的治療，顧琳瑯的用藥更加虎狼，以至於魏韻吃了兩副藥後，高熱不退，急壞了顧氏。
“你莫不是想害我女兒，故意給她用狠藥。”
“姐姐想錯了，我若要害她，一副便能了結，何必在此費心思。”
顧琳瑯紮完針，調整了魏韻趴臥的姿態，起身洗手。
顧氏跟過去：“那蠱蟲當真不要緊？”
“你們先前請的大夫太笨，憑白浪費我蠱蟲功效。非但沒有利用其造血生血，反而一味壓制，兩股力量相抗，能活才怪。
這小東西底子不好，病秧秧的一時間也察覺不出，你們也是蠢得，任由那庸醫治了十幾年，沒把人治死也是奇怪。”
她說話刻薄極了，魏韻佯裝假寐，也被氣得渾身打哆嗦。
顧氏想起胡久珍，難免心焦，她想相信顧琳瑯的話，可又怕她誆騙自己，畢竟胡久珍看護魏韻多年，雖沒完全治好人，可到底叫她活了下來。
對於顧琳瑯的話，她半疑半信。
直到胡久珍從外地趕回京城，見到顧琳瑯寫的方子後，驚呼妙哉，顧氏才知顧琳瑯不是吹噓。
“你跟誰學的醫術，怎不告訴家裏？”
顧琳瑯瞟她：“為何要告訴家裏？”
顧氏被噎住，氣沖沖走開。
轉眼便至除夕，顧氏親自去寶相寺上香，又與慧能師父小坐片刻，得他解簽，聽聞魏韻的病有救之後，感激涕零，當即便捐了一千兩的香火錢。
回去路上，顧氏總覺得有人尾隨，幾度掀開簾子，卻沒看到人影。
年夜飯本是最熱鬧的，今歲的侯府卻顯得冷清。
信陽侯癱了，每日流涎不止，話都說不清楚，然脾氣還是大的，在屋裏哀嚎鳴叫，侍奉的仆從都很絕望，顧氏對下人不曾苛待，便給了雙倍銀子安撫。
除夕奴仆給信陽侯換上喜慶的衣裳，剛換完，摸一把床榻，濕了，不得以又找了套，重新換上。
信陽侯含糊著嗓音，一個勁地說話，奴仆也不擡頭，自顧自換完後，將信陽侯擡到輪椅上，蓋了層毯子推到廳堂，怕他歪倒，又在毯子下用綢帶綁縛住。
顧氏給每個人發了喜錢，她們喜笑顏開。
顧琳瑯站在廊下賞月，不多時便陸續聽到炮竹聲，夜空綻開煙花，將沈暗的天映得流光溢彩。
她背著手站在那兒，想去在藥山時的光陰，唐穹風流倜儻，說話左右逢源，極討人喜歡，自然，她也是喜歡他的。
可惜，唐穹對自己無意，只喜歡那個蠢笨的女人。
思及此處，顧琳瑯的目光落在蕭含玉身上，眼神晦暗。
她嫁給蕭迎鶴，是在跟唐穹賭氣，她不信唐穹一點都不在意自己，她甚至幻想大婚之夜唐穹過去搶親，可她等到紅燭燒完，蕭迎鶴醉躺在榻上說胡話，也沒等來唐穹。
後來聽聞唐穹和秦朝華有了孩子，一氣之下，她將那孩子偷到蕭家，對外聲稱是自己和蕭迎鶴的女兒。
其實不過也是在等，等唐穹氣急敗壞找上門，她等了許久，唐穹還是沒去。
她決定去看看唐穹和秦朝華，然不管她怎麽找，兩人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蹤跡。
“您可以帶我一起走嗎？”
小姑娘不知何時站在她旁邊，鼓著勇氣小聲詢問。
顧琳瑯回神，對上她烏黑清澈的眼眸，瞬間浮起厭惡。
“不能。”
“為什麽？”蕭含玉其實弄不懂她對自己的感情，明明擔心她過的不好，寧可與侯府和顧氏作對也要照顧自己周全，可她卻一眼都不願多看自己。
蕭含玉能瞧出她眼中的不喜，甚至是厭惡。
“你會成為我的負擔。”
極其冷漠的一句話，在除夕夜尤其令人心寒。
蕭含玉看著她，忽而扭過頭去，仰面看著漫天綻開的煙花。
這世上，要想活，只能靠自己。
蕭含玉沒有守歲，回屋後給眉蕪封了包厚厚的喜錢，便熄燈睡下了。
然翻來覆去睡不著，又爬起來，覺得口渴，摸黑去找水喝，撞到桌角，疼的嘶了聲，那一瞬，她有些怔楞，只待了會兒，眼淚便啪嗒啪嗒掉落。
她一拐一拐挪到桌旁，坐下，發了半晌呆，摸過茶壺給自己倒了盞冷茶。
冰涼涼的，喝進胃裏卻覺得很舒服，那股子煩悶燥熱全無。
放茶盞時疏忽，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她遲遲未動。
窗外有人影晃了下，接著有人走動的聲音。
她看過去，那人站在門口，隱約可見頎長的身影，他似乎在猶豫，擡手叩門的動作遲遲未落。
約莫一刻鐘後，他從門外離開，終是沒有進來。
大年初一，宮中召見，魏含璋騎馬去了宣明殿。
侯府沒有太過張揚，只是顧氏心知肚明，知道約莫陛下不大好，要托付後事了。
今歲闔宮上下並未鋪張設宴，也盡是為了陛下的病情，他能熬過除夕已然不易，捱到今日實屬硬撐了。
陛下不放心太子，總覺得還有好些事沒替他處理妥當，縱然河清海晏猶覺不夠，思量來思量去，吊在喉嚨裏的那口氣終是落不下。
鴻臚寺接待了諸國來使，鴻臚寺寺丞忙碌之際，不忘撮合了自家女兒喬怡君和沈敬之的婚事。寺丞雖對沈敬之不大滿意，但女兒喜歡，他也沒甚法子。何況懷王的事沒有牽連到沈敬之，相反，他褪去原先的鋒芒，如今變得頗為涼淡。
為官者，若能平步青雲自然是好，若不能，安穩一世也是好的。
寺丞和沈敬之進宮時碰到魏含璋，三人說了會兒話，寺丞先行離開，留下他們二人。
沈敬之：“要恭喜魏大人了。”
魏含璋蹙眉。
沈敬之道：“方才聽陛下話裏話外的意思，是要在上元節前給魏大人保媒拉線。”
“陛下親口說的？”
“我猜的。”沈敬之攏了攏氅衣領口，將自己裹得更嚴些，“我們走時，戶部尚書還在殿內，尚書家有位娘子剛及笄，不巧，陛下多問了幾句。”
魏含璋擡眸，神色冷冷，便要往大殿走。
沈敬之看著他的背影說道：“魏大人是要拒婚？”
魏含璋步履未停，玄色氅衣在身後簌簌鼓動。
沈敬之笑：“惟願魏大人心想事成。”
魏含璋忽然頓住腳步，回過頭來。
四目相對，彼此眸中的意味深沈。
果然如沈敬之猜測，陛下有意撮合他與戶部尚書之女成婚，言談間多次提及尚書女的溫婉賢淑，魏含璋卻不接話。
太子李益咳了聲，示意他主動開口，連他都能瞧出尚書的臉開始轉陰。
若說先前的盧家是高門，戶部尚書則是頂級豪族，本朝唯一連任戶部尚書一職的，也只他們劉家而已，掌錢銀意味掌握著話語權，便是親王見了他也要給三份薄面。
然魏含璋鐵了心裝傻，自始至終擺出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氣的李益暗自咬牙。
兩人出了楹門，李益叫住他，負手站在對面質問：“父皇為你說話，你怎不趁機表誠意，能跟尚書之女聯姻是你最好選擇，你今日怎麽了？這等大事面前裝糊塗，是何意思？”
魏含璋頷首：“臣暫時不想婚娶之事。”
李益笑：“不想？我看你不是不想，是鬼迷心竅。”
他不點破，是因為他不想點破，魏含璋那點心思他旁觀到現在，已然明白了幾分。
一個盛年男子要官聲有官聲，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偏偏拖著不肯成婚，還能因為什麽，定是因為他有了心上人，而心上人不能娶，不可娶。
那人會是誰，出了他那個寶貝妹妹，還能是誰。
“這件事上，你回去仔細想想，別犯糊塗。”
李益瞪著他，又道：“秦朝華的事有眉目了？”
魏含璋便將秦朝華玉唐穹以及他們拜師何勉的事一一道出，李益聽了感慨萬分。
“也不是要對他們趕盡殺絕，實在是怕那幕後之人再起風波，最好抓到人，囚/禁起來，如此她能活命，也不至於被人利用。”
太子承繼了陛下的仁慈，這也是魏含璋願意追隨的原因。
回去侯府，松磐告訴他姑娘跟殷舟出門去了，魏含璋垂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攥。
松磐沒看出異樣，嘆了口氣，跟在後面喋喋不休：“殷舟很沒分寸，跟著姑娘便一起上了車，我跑過去瞧了眼，發現他還挨著姑娘坐，一張臉恨不能貼上去，說不完的話。”
魏含璋嗯了聲，問：“他們去做什麽？”
“說是去趕廟會。”
魏含璋走到書房，忽然頓住腳步，轉身往梧桐院走去。
眉蕪恰好出來，看到他詫異，“郎君怎麽來了？”
魏含璋徑直走進門去，打眼將屋內掃了遍，聲音沈沈：“你們姑娘何時走的，身上都帶著什麽東西。”
眉蕪楞了下，魏含璋陰鷙的眸光投過來，她打了個哆嗦，慌忙低頭。
“姑娘走了得一個多時辰了，就是出門趕廟會，沒帶什麽東西。”
松磐跟著點頭：“大人怎麽了，姑娘走的時候跟往常一樣，並沒有異常。”
“殷舟呢？”
松磐：“提了個藥箱。”
魏含璋轉頭沖出門去，疾步來到後院，牽馬往外走，松磐小跑著跟上，臉色也變了：“姑娘不會..不會有事吧。”
魏含璋沒說話，他腦中浮出個念頭。
嘉嘉要走，她要離開侯府，離開京城。
他知道她要找什麽了，她要拿回自己的籍契和路引。
她要離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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